夜蛾(1)

真的太会写了 文笔好到我这种文盲只会爆粗口去夸赞

泡茶噢or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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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散卷落的电线总纠缠在塑料棚布之间,棚布上堆积着泥水和树叶,从我家楼上看下去,旧场街的市场像被棚布和高压电线包裹起来的死鱼,熙攘的人流细菌一般在鱼的腹腔里涌动。而我家黏连着臭鱼的组织。……不该,就是说,不该回想起都是温暖的回忆。按道理,旧场街腐臭,可我回想起那片高亮的天空,却感到温暖。

不对。是温热。

温热的,闻起来腥气淋漓。


01. 

我们家有两道铁门。一道是栅栏门,从外侧探进去一摸,直接就能打开。另一道是防盗门,不,防逃门。从内侧哐当扣死,挨打的母亲就如何都逃不脱了。妈妈总像扑向火焰的飞蛾一般,猛地将我们都推到门外去,自己哐当扣上那道铁门。随之而来是父亲无尽的咒骂与抽打声,而母亲却毫无声响。我哥牵着我,在南方九月的酷暑中手掌冰冷,立在防盗门外不住的颤抖。他哭时没有声音,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和挨打的母亲一样沉默。

他们是两条睁着圆眼,嘴巴开合的鱼。


两条睁着圆眼,嘴巴开合,的鱼。

真倒霉,鱼为什么不会说话?


那年我四岁,断断续续、记得一些事情。印象深刻的永远是母亲把我们推到走廊里的那一幕,她跌倒在门前的脸已经模糊,随之关上的那扇门,和门后手持皮带与酒瓶的巨人影子,都在我的脑海里戏剧性的成了雾蒙蒙的默剧。唯独清晰的,是我哥哥颤抖的嘴唇和湿糯的面庞,泪珠掉到地面上,溅出小小的花朵。看着他哭,我以为我哥这条鱼会干死——脱水而死。他总是颤抖着抱住我,安慰我不要害怕,把头埋进我的颈窝。

我并不害怕,我能想起来这点。我并不害怕,甚至疑惑。我疑惑,门里那个巨人,什么时候死。


我本想说,我的母亲名叫懦弱。可惜她太过勇敢,再回想,母亲反抗过那男人挺多次,但是只成功过一次。成功的名字叫同归于尽。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想,她捧着我的脸,叫我乖乖,亲吻我的额头,告诫我要和兄弟姊妹相亲相爱之后,就和巨人一起埋进了土。流言四起,老一辈看见我们兄妹三人就指指点点,可我一问哥哥,他就说父母死于车祸。

我听说了无数个其他版本,但是无所谓,我喜欢我哥保护我幼小心灵时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雏鸟似的、清澈又胆怯的眼神。和他年幼时小兽般抱住母亲、在皮带抽到身上时咬着牙说别打妈妈时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土里那男人打过他太多次了。就算我对这个男人只有约莫一两年的记忆,可我哥哥如何跪在地上,被皮带一声一声抽的皮开肉绽,我记得异常清楚——

异常,恐惧里慢镜头般看扬起的皮带鞭打在少年人的脊背上,晶亮的汗水和交错的淤痕在颤抖的肉身上遍布,我的心脏与每一次鞭笞声一同惊颤。我哥的头发垂下来,发梢滴着冷汗,濛泪赤红的眼,疼痛青紫的唇,伤痕累累且赤裸的上身,和抽打后洇出血迹的裤子。每一鞭都让他像岸上的鱼一般猛地一挺。心惊肉跳,旖旎,闷热,像刻在我脑仁儿上的一段梦魇。那梦魇里有我母亲尖叫着的哭喊,和我哥哥疼痛咬紧的呜咽。

到头来我不记得土里那男人为什么打我哥了,很多年后我问过我哥一次。

他笑着看我,说,“没有吧,小孩子嘛,爸妈打两下谁能记得呢。”


他又骗我,当我小孩子。可我都记得,他那副模样,我梦了十几年。


土里那男人的领导们下来警告他,因为他把我妈打的脑袋开花,我哥的鼻血和身上的鞭伤血水把衣服浸透了。是我跑出去喊人,我大哭着,把毕生的眼泪都拿出来演。那次我以为他要把我哥打死。而那次的原因我却记得——没有原因,他打我哥、打我妈,没有任何原因——他只是酗酒,然后就打。

那男人跪在地上,给领导发誓他再也不打老婆孩子了。


那间狭窄的二楼铺子,我哥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擦药。他那年还是个孩子,背上、腿上、屁股上,都是皮带抽下的红痕。他躺着,妈妈给他涂药,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我扒在梯子上看他。只有那双脚心安全了,只有那双脚心没有鞭痕。


两周后,那男人拽着我妈入了土。我哥哥十三岁,身上的伤疤结成了痂,捏着五百块,站在太阳下面,脸上两道泪痕。

他回来之后,躺在二楼的避难所里哭,没有声音,只是在哭。

像一尾落进深海里,悲伤的鱼。


02.


我也悲伤。我给我心中怪异的感受,命名为悲伤。爸妈走的时候,小兰还不到一岁,我哥学着妈妈的样子在夜里抱着她,哄她入睡。他在外面受尽委屈,回来却立刻藏起一切,变成小兰温柔的临时妈妈。那些伤疤,结痂后脱落,长出粉白的嫩肉,横在他环绕着妹妹的胳膊上,缠在他露出来的大腿上。我哥像个残破的再造人,机器人,身上贴满补丁。

那些伤痕从粉白变成浅白,像鱼鳞雕刻在鱼的身上,像瓷器上创烧的珐琅彩。我的眼神总难以抽离,每当我看到那些深浅错落的痕迹就会想起他跪在地上时汗流浃背的痛苦,耳边回荡着鞭子起落时抽动空气的声音。他永远带着那一身伤疤,让我觉得他永远都不会从我脑子里逃脱。哪怕他逐渐长大,皮肤变得粗糙,少年人的相貌脱落,长出青年人的模样来——那布满鞭痕的肉体,永远告诉我他还是他。他永不能变。


我在成长的过程里看透了他,他优柔寡断的性格就像我的母亲。即便有酗酒、家暴的丈夫,依旧逃不出那扇门,死也只能和他葬在一起。高启强也是这样,他放不下我,放不下我妹,他明明知道我们俩会拖累死他,可他还是心甘情愿。小时候怕膻怕腥,现在弯着腰在臭鱼堆里刮鱼鳞。

他从没爹妈的变成臭卖鱼的,出船的人卖他死鱼,他就蹲着拜人家、求他们给他条活路,霸凌的混子们抢他进账,他点头哈腰地给他们派烟,口里说着好话,求他们放过自己。


我哥那张脸上没有脸面,他的尊严和鱼鳞一起冲进地沟里。旧场街如死鱼一般,人群如细菌般涌动。我哥黏连。

后来我哥为了给我买一个录音机——说是学英语用,不是我要的,是小兰跟我哥说,读高中英语很重要,大家都有录音机听英语磁带。

我哥周末去工地干夜活,白天卖鱼晚上搅沙,连轴转了一个月后买了个录音机给我。给我录音机时,他的手滚烫,笑弯的眼睛迷离着雾霭,脸上显露着不自然的红,我用手背贴上他的额头,他推开我,在我什么都没问时柔软地说,“我没事,我没事,阿盛。”

他病了,躺在他二楼那个小小的避难所里,周身腾起湿热的雾。那年他二十五岁,抱着枕头趴在床上熟睡,眼泪在睡梦里往外淌。我给他换冰毛巾时,看着他紧闭的双眼流淌着泪水,非常诧异。他仿佛在流十二年前那场眼泪,颤抖,滚烫,像个孩子。我忘了他一直也是个孩子,当下却突然记起来。我想起他十三岁时带着满身鞭痕躺在这张床上的样子,心里微妙地感到愤怒。

愤怒。我误以为愤怒是一种悲伤。可愤怒却只是愤怒。

那天我伸出手指,沾了点他的泪水,放进嘴里。咸的。

他是条海鱼。

他的鱼鳞是浅浅的白色,从肩膀到腰际,随后藏在裤子里,再露出来,小腿,脚腕。唯独那双脚还幸存着。我记得疤痕交叉遍布他的后背和圆挺的臀丘。像供桌上一盘误滴了蜡烛的甜食。

所以我鬼迷心窍地掀开他腰边的上衣,往上,往上,露出了他的背。从最高处抚摸浅浅的伤痕,过去偷偷数过,背上似乎是九条,这次数,应该是十一条,有三条延伸下去,延伸到腰窝,丘陵处去了。我看着那条洗的发白的破旧短裤,手指一度在那里停留。可随后也只是把手放在了裤子外面。

他不会喜欢我这么做的。虽然我感觉,就算我做了,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但是我不想伤害他。

这个世界上伤害他的人已经够多了。


那次病好后,我觉得他老了,他开始腰痛,头痛,像小老头一样敲背。我立刻去帮他,揉捏着他,从肩头到腰,再到臀腿。他只觉得我乖,夸我懂事,知道心疼大人。我当然知道心疼他,也知道我多喜欢他这身软肉——我乐得养他胖一点,他当然觉得他在养我,可我也觉得我在养他。他哪里晓得弟弟有什么肮脏想法,只觉得弟弟心疼他。

我疼他。

我当然疼他。

揉着他,我心都要化了。


03. 


看场子的人终于答应可以给我哥一个固定摊位了。这样他就不用来回搬动他的鱼缸,供氧、抽水的电路也可以一次安装不再拆卸。他花了好多钱买人情,太高兴,喝的烂醉回来。

那时候小兰已经十二岁,早成了一个大姑娘。我哥在我俩的床中间拉了一个帘子,当作保护女孩子的私人空间。我说干脆把这间房子给小兰好了,我和哥一起睡小二楼的铺子。他不让,说二楼站都站不直,床又小,睡不下我们。

他的小避难所只有巴掌大,我不该逼他连避难所都分我。遂作罢。

小兰五六岁开始,就自己学着洗澡了。那时候我八九岁,我哥还会在我洗澡的时候进来给我擦背。但是很快我也不许我哥帮我洗澡了。他呵呵笑着,说好,“都长大了,不论男女都注重自己隐私呢。”

我经常看我哥从那间狭窄的小卫生间冲完澡出来,穿着背心和短裤,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他总是洗完澡就到厨房喝凉茶,立在那儿,漫过来香皂和海水的味道。我的神经就在太阳穴处跳,在腿根跳,嘭,嘭,嘭,嘭。他走过来,带着水汽,坐在我旁边或者捣鼓些别的什么,我就想如果我突然把他摁倒狠狠咬两口,他会是什么反应。想了想觉得很好笑,他大概会眼睛睁得老大,问我发什么疯。

我舔舔牙尖。我知道什么藏在他的衣服里。


他喝的烂醉回来,在门口笑的东倒西歪。我扶住他,发觉他没有我想象的重,看他逐渐虎实起来,以为会像个实心的砖头似的拎都拎不起来,可往肩膀上一搭,捏着腰眼一提,我哥靠着我的样子也是称心满意。他在楼下的时候就吐了,嚷着脏,让我别碰他了。

我提起他往楼上去,心底暗流涌动。


淋浴的设施只是五六年前他做的一条橡皮水管,外面连着一架从废品站回收来的老旧热水器,不太能用,热水能烧一点,厨房和洗澡都用。


我帮他脱衣服,他脸上很高兴的样子——我时常怀疑,他从十三岁就开始养我,或者更早,在土里那对男女互相折磨殴打无神顾忌我时,他就养着我,至今十几年,他是不是真以为我是他儿子?

我哥过度地为我骄傲,为我一点半点的成长而自豪。在我脱掉他的脏衣服,并企图给他洗澡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说,“我们阿盛啊,成绩好,从小就乖,又这么懂事……你不用管我,快去学习吧,我自己能洗……”

他的眼神太单纯,给我肮脏的心上重捶一拳。

小兰突然在外面喊,“大哥,大哥!你回来了吗?你是不是喝酒了呀?”

高启强像个温柔的父亲温顺地回应,“……没喝多少,只喝了一点,别操心我了,都写作业去……”

他也想赶我出来,醉的迷迷糊糊,头往一边倒,还笑眯眯打发我。我一言不发地脱他的衣服,他无从应对,只能任我照顾他,脸上带着欣慰的笑。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想法,我把他推到小板凳上坐着,打开水阀,将温水浇到他的身上。他的身体依旧像打着补丁,可痕迹已经很浅,浅的像树叶的脉络,像被太爱他的人紧紧拥抱后的压痕。我如浇灌一棵小草一样浇灌他,而后平心静气地打湿他的每一寸——十三年后我第一次看他一丝不挂,带着酒气,带着他的晕眩,和他迟钝的笑容。

洗发露的泡沫流过肩膀,流下脊背,他脖颈低垂,似乎要睡去。颈椎,脊椎,沿着脊椎四散开的伤痕,伤痕,臀缝,泡沫流入缝隙,淌上板凳。我坐在他身后,裤子衣服都湿了。温热的,我眼睛发热,生病了一般。

泡沫,和我哥的身体。我揉搓他像揉搓一只野猫,面不改色地洗所有我不该碰的地方,我的心脏泵跳,气息浓重,但我面不改色,在泡沫流进他眼睛里时扳着他的脸给他擦——我假装我是他哥。我假装我是野猫的主人。假装我有他的所属权。


把他裹进被子里时,他昏迷似的睡过去。

我躲进卫生间洗我卑劣的澡,一度恶念丛生,压抑着不去就范。


我意识到我怎么回事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已经在花我所有的时间去讨好他,他喜欢我成绩好,我就是年级第一,他喜欢我乖,我就乖,他喜欢保护我的单纯和无助。我就又单纯,又无助。我只依靠他。

高启强他很信的,他非常吃我这套。


他真当自己长兄如父,我喜欢看他那副为我操碎心的样子。我打工给他买了一副一千五百块的护腰,气的他跳起来骂我,说我浪费时间不学习、花钱乱买东西。他冲过来抓住我往门外送,让我去退,说家里再困难也用不着我出去打工,更用不着给他花钱,我不出去,和他拉扯,他骂了一会儿,看着我的脸,突然又后悔,眼圈发红,开始哭,对着我道歉,揽着我的脖子说都是他的错,他不该训我,明明我只是关心他。

我不得不心疼,为我的小把戏感到自责。本以为他只会像老顽固一样发发脾气就收下礼物,可如此拥着我痛哭,近十几年也是头一回。他压力太大,或者是真心感动,他对我过分心软,很快就扳着我的脸,夸赞我,说我争气,又说自己没本事,害弟弟妹妹跟着他吃苦。我当即很想咬他,咬他的肩膀,胳膊,胸口。我心里烦闷,对他强烈的盲目奉献感到揪心疼痛和心烦愤懑。简直想把他直接放倒在他二楼的小避难所里,狠狠教育一番。


我强忍着,而他只是诉说他那片炽热的衷肠。


我终于狠狠咬了他一口,就在肩膀边、上臂的肉。他疼得嘶一声,躲开了,很诧异。我抬眼看他的脸,镜片隐隐掩盖了我的目光——我猜我的眼神一定很可怕,他皱着眉头,非常惊讶地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这样。我只是忽然像个畜生,我明白,我只是真实本质的我突然难以隐藏。我忍得太难受了,十七岁,我把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伪装做到极致了。


我没有移开我的眼神,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又慢慢张开了口。我暗示,他接收到了我的暗示,只看着我。

而后,他没有躲,眉头也展开了,随后微微闭上了眼睛。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什么都给。


我又咬了他一口,换了个地方,咬在肩膀后背侧,他任我咬住,疼得咬紧后槽牙、仰起了头。我好半天才松口,松口时借机舔了舔那个牙印。

很深的牙印,洇着紫色的皮下伤口。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舒服了?”

我眼神没有离开,但抿着嘴,点了点头。

他又叹了口气,把衣服穿好,摸了摸我的脸,“是我不好,我也该知道,你长大了,也是有脾气的。”他微微笑着,像在讨好我,又拿起护腰,“我很喜欢的……我们阿盛,很贴心,懂得关照我,真的长大了……”


我在镜片后看着他,知道我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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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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